在中國目前97家央企中，全國政協常委、中化集團董事長兼中國化工集團董事長寧高寧在其中的4家扮演過重要角色。2020年，中國有48家央企進入世界500強，上面提到的這4家企業，在其中的排名分別是：華潤集團排79位，中化集團排109位，中糧集團排136位，中國化工集團排164位。

過硬成績單背后，還有寧高寧對企業管理的獨到見解和對同事豐富的感情表達。

在接受我們專訪時，他和我們分享了一篇原創文章《你行嗎？》。雖然字字句句說的都是企業管理，但讀到“你對人性有深刻的認識嗎”“你心理上舒舒服服地接受了你是放牛娃嗎”時，您也可以把它視為一首長詩；在卸任中糧董事長之際，他寫了一首詩，叫做《如果》，“如果能再年輕一回，還要來中糧，如果能再選擇一回，還要來中糧……”

寧高寧做了三十幾年國企“放牛娃”，并且帶著這些企業犇向新時代；寧高寧說自己只是個企業管理者，管理企業歸根到底是理解人性，這是個哲學話題。

鼓勵員工讀課外書

記者：您愛好文學，您如何看待文學與人的關系？

寧高寧：生物學與文學是相通的。就像很多人說，地質學就是歷史，因為地殼的變化、山體的變化本身也是歷史，物理學、數學是美學，因為它們所追求的是對稱。

從企業管理來說，這雖然是一個很小的學科，但這里所包含的，本質的東西、人性的東西、認識論的東西、邏輯關系的東西和社會的群體組織行為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就像年輕時我們喜歡文學，喜歡看故事，希望從這個視角去看世界，但之后你發現，從哪個角度看世界，大家都會得到差不多的答案。就像楊振寧的詩歌也寫得很好，很多醫生同時也是作家。

管理學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條小船，我現在也鼓勵員工去讀一些與管理無關的課外書，讓自己興趣愛好更廣泛一些，這樣做起事來，能讓自己變得更灑脫。既能欣賞自己，又能嘲笑自己，能明白成功與失敗是怎樣的過程，社會發展進程是怎樣的，進而讓自己變得更有韌性、樂觀，有帶動力，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對大家有影響。

系統觀念為什么重要？

記者：您執掌過幾家央企，其中，中化有什么特別之處？

寧高寧：一聽說化工，很多人會想到污染，大家都不喜歡它。我到中化時，他們和我說，化工是唯一一個可以創造新物質的行業。除此之外，哪怕你是在實驗室里搞研發的，都不算創造出新物質來。種子、農藥都是如此，種子的性狀基因在不斷創新，就連農藥都是靶向的，殺死害蟲的同時，不會殺死螞蟻和蜜蜂。

化工是很奇妙的東西，最早翻譯過來叫“格物學”，物質在不斷變化中會產生新的物質。比如今天石油化工下游的聚合物越來越多，我們穿的衣服鞋子，質量比過去好很多，就是因為有了新物質。植物也一樣，原來一刮風下雨水稻就倒秧了，現在我們通過技術改良了水稻根莖，再刮風下雨它也不倒了。

當然，你說它是物理學、化學，但我覺得這里也有哲學和文學的東西在。

系統觀念特別重要。即使在公司里，系統思維問題也無處不在，每個角落都是關聯的，比如你認為成本高肯定是東西買貴了，但采購部門不認可，認為是生產費用沒掌握好，車間主任又不認可，認為是董事會新股東訴求不一樣。

記者：也就是說，推動混合所有制之后，企業要面臨的系統性問題其實更多。

寧高寧：對，事物發展都有規律，比如市場的規律，人性的規律，你要順著人性化需求定一些規則，不要逆需求來做，也不要總想找一個時間點，把所有問題都解決了。比如房地產市場調控，這邊搞限售限貸，那邊搞抽簽，這個人只要運氣好，抽到簽，就等于得到幾百萬元的溢價，新問題出現了。以此類推，這種問題在其他一些領域也存在。

平衡的維度

記者：混合所有制改革不是新話題，但時刻面臨新挑戰和新任務。比如有的國企老總會抱怨抓住的機會永遠不是最好的，有的民企負責人也抱怨，混改的目的是進一步提升企業發展效率，但混到一起發現，這個目標非但沒實現，還多了好幾層婆婆。

寧高寧：我想，這實際上是個平衡問題，要在效率和發展、規則與風險之間尋求平衡。國企民企發展的指導思想不一樣，由此帶來了很多問題，一邊認為對方慢，另一邊認為要對風險做好評估。事實上，融合發展路上，定好規則是最重要的。

記者：您認為到現在為止，這個規則還沒有定好？

寧高寧：還沒有。比如到底管到什么程度才算管好了？是否應當允許用1%~2%的錯誤，去爭取100%創新的結果，同時保護大家的熱情？

記者：在當前背景下，有沒有您認為混改比較到位的案例？

寧高寧：我走過幾個企業，感覺它們狀態不錯，一個共同之處是，它們沒有推倒重來，沒有把混改變成私有化。我特別想說的是，不是所有企業都適合混改，不認清這一點，就會帶來新問題。國有企業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重要物質基礎和政治基礎，是黨執政興國的重要支柱和依靠力量。這就要求我們一定要做大做強國有企業，以公有制為主體，不可能都變成混改的企業。

記者：在您看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寧高寧：混完以后怎么來管理？不怕你是公有制還是私有制，就怕成了四不像，一開董事會就是吵架，談不了正事。

從改革開放第一天開始搞合資，合資就是混合所有制。我倒是覺得，最應該研究的是用科學的方法來管理好企業。比如，華潤和中糧沒有經歷混合所有制，但團隊發展得也不錯，100%參與市場競爭。特別是華潤，在超市里賣東西，只能靠自己一點一點摸索著做。

過于“獨當一面”的人干不了國企

記者：回到人的話題，您會不會耳提面命批評您的管理團隊？

寧高寧：每天都會。

記者：您感覺他們的承受能力和執行能力怎樣？

寧高寧：可能越好的員工、經理，挨批評的時候就會越多。

記者：為什么？

寧高寧：因為我對他的期望高，他的承受能力強。大前提是，我們的心是通的，不用說太多話，一句話能說到點上。我不會再去判斷，這個人是不是不想好好干，因為大家溝通的基礎很牢固了。他做錯了，你包容他，替他難過，你覺得是你的問題，但還是要批評他。團隊之所以會成為一個團隊，就是大家會一起高興，會一起落淚，感情是在戰斗中培養出來的，我們要共同面對一個不那么好完成的目標，等到排除千難萬險完成了，我們都是高興的。我離開中糧時，很多同事都落淚了，因為我們曾經在一個戰壕里戰斗過，我們有很深的感情。

記者：國企每年都會招聘。您感覺，職場新人來到國企后，會給自己的工作貼上鐵飯碗的標簽嗎？

寧高寧：我記得，大概20年前，我去清華做校園招聘，我在臺上講，央企怎樣怎樣好。一個同學站起來跟我講，清華學生第一選擇是外企，收入高，培訓機會多；其次選擇合資企業；最后才會考慮國企，因為國企的收入低，管理僵化，沒有什么前途，而且一到國企之后就出不來了。因為你在國企工作過，外企就不要你了。

最近，我還特別留意了一下今年央企招聘的情況，我發現，已經公布出來幾個央企新招學生名單，都來自全球很好的大學，這是好事，大家覺得在國企工作挺好，可以取得進步和突破。

記者：但中國的年輕人口其實正在減少。

寧高寧：那還能有這么多年輕人愿意來央企工作，確實是好事。新人來了，一開始是感受不到企業發展頂層設計傳導的壓力的，他會覺得公司經營不錯，大家工作很愉快，向心力也比較強。

記者：您在我們的印象里，是個非常優秀的企業領導者。和您共過事的人，很多也是非常優秀的企業領導者。據您的觀察和實踐，優秀的國企領導者應當具備哪些素質？或者說到底應該拿什么樣的眼光去看待現實和未來？

寧高寧：我寫了一個文章叫《你行嗎？》，提了131個標準。比如我問，你精力充沛不知勞累嗎？你總覺得眼前的一切不夠好想改變它嗎？你有科學專業的原則和精神嗎？你明白你的任務是看管別人的財物嗎？你心理上舒舒服服地接受了你是放牛娃嗎？你真心地認為人人是平等的每個人都是要尊重的嗎？你可以是理想主義者又是完美主義者又是現實主義者嗎？……一直到在企業順利的時候你是衷心喜悅的祝福者捍衛者和不斷警醒者嗎？你能自嘲嗎？你能幽默嗎？你能優雅嗎？

如果上面說的這些條你都能做到，每條都做到，一條不能少，你就可以試試做企業的職業經理人了。

作為國企來講，第一是要有使命感，這個人不能太聰明，得是相對來說傻呵呵的一個人。

第二，對于公司的發展，你得有戰略的遠見。在行業里要有目標，告訴大家往哪走，這是專業問題，比如你得有專業的管理、風控能力，對團隊是公正親切的，每個人都很高興和你一起工作。

記者：您自己的負面情緒又該如何消化？

寧高寧：在這里面，你會神奇地發現，你的負面情緒會減少。因為大家有使命有目標，大家共同奮斗、勤于溝通，規則是陽光透明公正的，你可以很系統地思考，有很好的操守，并且以身作則。

記者：131條要求的提出，您要求職業經理人是完人嗎？

寧高寧：不是，包括我自己在內，不一定每一條都做到位，但我們要心里揣著這些問題，時刻問自己這些問題。

記者：您覺得在央企特別怕的是哪種人？

寧高寧：不愛護自己團隊的人。

記者：有沒有可以獨當一面、不團結別人的人？

寧高寧：開小飯館可以，干國企不行。你個人的英雄形象，不符合我們要對幾千億元、幾萬億元體量的大企業負責的實際要求，也不符合世界一流、百年老店的發展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