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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姿所在,歲月無痕
時光真的讓人不勝感慨,想不到,楊俊從藝40周年,而我認識她居然有32年。
1989年初夏,我從落寞的異鄉回到時刻想念的故鄉黃州。同一年初秋楊俊也來到黃州,卻是告別心心念念的家鄉,來到一切都是未知的他鄉。黃州歷史很大,地理卻很小,作為黃梅戲五朵金花之一,楊俊的到來讓這座小城新添些明星風采。那幾年,同在小城文藝界,時常見她顧盼生輝,卻不曾有過任何交集。1990年前后的黃州,完全沒有王安石三難蘇軾的詩文中所說“吹落黃花滿地金”的盛況,反而與當年革命黨人在楊俊的家鄉起義失敗,受到株連的秋瑾所吟“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句子倒是有幾分相近。偶爾以己之腹、揣測他人之心,覺得楊俊一來黃州,就趕上蕭瑟的秋天。特別是剛剛成立的湖北省黃梅戲劇團所在地,一出屋檐滴水的范圍,大街小巷那種模樣,實在令人不堪。多年后,與楊俊真正熟悉了,談起黃州那段經歷,楊俊總是充滿感激之情。我曾經提示她,當初在黃州,劇團門前那些街面如何如何。楊俊不假思索,接過話題就說,那時劇團團長實在太好了。人生際遇各不相同,能在為難之處,發現于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這就是品質。
十幾年后,我早到了武漢。有一次,帶女兒去看一個小話劇,在演員表上見楊俊的名字,還以為是別人,待到她在舞臺上顯身時,才知道此楊俊就是彼楊俊,而且她也已離開黃州來到武漢。一般人都沒有見過楊俊在話劇舞臺上的樣子,那次她演的是個次要人物,但在舞臺上,女主角的戲全被她搶跑了。回來的路上,還在上幼兒園的女兒對我們說了一句很深刻的話:楊俊阿姨是如何忘掉自己,變成戲里的那個人?不久之后,也是鬼使神差,自己居然答應帶著女兒一道參加由《楚天都市報》主辦的一個與婦幼相關的活動。那個活動,楊俊也參加了。見面后,女兒躍躍欲試,當面問楊俊阿姨是如何忘掉自己,變成戲里的那個人,馬上與楊俊玩到一塊去了。后來楊俊對我說,你女兒真可愛。這是她與我的第一次對話。
再后來,我曾主動與楊俊說,等我想寫的小說寫得差不多了,一定要專門為你寫一部戲。
我說這話是有緣故的。2012年10月14日,楊俊邀請我去湖北劇場看她主演的《妹娃要過河》。演出結束后,我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對楊俊說,現代戲曲有三宗罪:大喇叭聲掩蓋了真聲,大劇場淹沒了“手眼身法步”,大樂隊讓京胡二胡煙消云散。在當時,自己心里還有一句話沒有說給她聽,但在日記里實實在在地記了一筆,認為這場戲楊俊奉獻了120%的才華,方才使得黃梅戲的柔美主導偌大劇場。然而,世間之事,藝術也不例外,最好的狀態一定留有一些余地,長時間繃得太緊,就會偏離藝術的本源。從那以后,我一直固執地與楊俊等戲曲界的朋友們說,戲曲還是要以“手眼身法步”來獨步天下,才能維系獨特的藝術世界。也正是在這種坦誠相見的情誼當中,自己對楊俊的理解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深。
2021年元旦,在杭州參加一個文學活動,正好趕上觀看茅威濤親自登臺演出的新版《梁山伯與祝英臺》。一臺地地道道的越劇,結局卻是由84歲的作曲家何占豪擔任樂隊指揮,演奏他自己創作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感覺極好,滋味也格外不同。回到武漢,再看楊俊的《妹娃要過河》。相隔幾年,不敢隨便說楊俊對黃梅戲藝術的闡述又上了一層境界,卻可以說,整場大戲,從頭至尾,就像茅威濤在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中,加入了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將一場苦情戲演變成為人生的再世與輪回。開幕式那晚,白燕升先生在朋友圈中用“過河”二字,推崇楊俊對“鄂派”黃梅戲的巨大貢獻,我也深以為然。多年之后,再看楊俊與《妹娃要過河》,二者既是相得益彰,更是相依為命。鄂西民歌《龍船調》最早唱“妹娃要過河”,接下來一句不是“哪個來推我”,而是“哪個來背我”。從世俗生活本來看,女孩子要過河,有心上人來背一程,是人人都能會心一笑的美事,哪有反來推一把的道理。到底是誰將這句民歌改了,且不必理論。在楊俊的《妹娃要過河》中,一語成讖這句古語又有某種應驗。“推過河”顯然要比“背過河”,更能抵達藝術的新天地。楊俊在黃梅戲藝術道路上行走了整整40年,即便是剛入藝術殿堂之門的青澀少年,那一道道的溝溝坎坎都是“推”過來,而非“背”過來的。這種推力有外在的,更多更大更重要的是楊俊自身對黃梅戲藝術的執著堅守,是她對40年藝術人生絲毫不肯放松的定力與約束。從這一點上看,在藝術世界里,有品質的堅守,遠勝只顧博眼球的所謂創新。阿朵不是楊俊,但楊俊心里一直住著一位美麗賢良不肯茍且的阿朵。這一點才是楊俊能將清江邊上一曲并不復雜、也不離奇的老派情話,演繹得既有連綿不斷的滿堂彩,也有為之傾倒、為之暗灑的數不清珠淚。也是我家姑娘小時候好奇地問,楊俊阿姨是如何記掉自己,變成劇中人的唯一答案。
想當初,我說要給楊俊寫個劇本,是因為覺得她骨子里有一種男人的英武之氣。所以我一直與她說,哪天演《女駙馬》,一定要通知我去看一場。可惜一直不能如愿,直到前晚,才終于見到《女駙馬》中的一折“洞房”。以千嬌百媚的女子將“駙馬爺”,演得比鐘鼎棟梁少一層鐵血莊嚴,比蛾眉柳腰多一枝蒼松骨氣。行云流水之間,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好看。但用黃梅戲藝術史的眼光來看楊俊的舞臺生涯,毫無疑問,《妹娃要過河》才是超凡脫俗,卓爾不群。
如今的楊俊,是將自己的閱歷流水自然地帶入舞臺之中。別的女子時常悲嘆,乍暖還寒時節最難將息,她卻始終如小喬初嫁,英姿所在,歲月無痕。那得幸有人背過河去的妹娃,腳下只是一條彎彎小溪。遇上這不是推力巨大就不得過的大河大水,阿朵沒能過去,楊俊不僅過得去,而且已經過來了。彼岸花開,不負一生癡待。
(作者系湖北省文聯主席,著名作家)
編輯:陳姝延
關鍵詞:藝術 黃梅戲 黃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