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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棵樹上,一棵樹下
劉醒龍
再到簰洲垸,并非一時興起,而是這些年,心心念念的情結。
出武昌,到嘉魚,之后去往簰洲垸的路途有很長一段是在長江南岸的大堤上。江面上還是春潮帶雨的那種朦朧,離夏季洪水泛濫還有一段時間。在時光的這段縫隙里,那在有水來時驚濤拍岸的灘地上搶種的蔬菜,比起別處按部就班悠然生成的綠肥紅瘦,堪可稱作俗世日常中的尤物。除了蔬菜,堤內堤外所剩下的就只是樹了,各種各樣的,一株株,一棵棵,長勢煞是迷人。
有百年堤,無百年樹。這句話本指長江中游與漢江下游一帶平原濕地上的特殊景象。
因為洪災頻發,大堤少不得,老堤倒不得,大樹老樹只是栽種時的夢想,還沒有活夠年頭,就在洪水中夭折了。1998年夏天的那場大洪水,讓多少青枝綠葉停止了夢想,也讓不少茁壯的樹木在傳說中至今不朽。
第一次來到簰洲垸,又次離開簰洲垸時,就曾想過,一定要找時間再來此腳踏實地走一遍。1998年8月下旬,搭乘子弟兵抗洪搶險的沖鋒舟,第一次來簰洲垸。一行人個個系著橙色救生衣,說是在簰洲垸看了幾個小時,實際上,連一寸土地都沒見著,更別說只需要看上幾眼就能用目光逼出油來的肥沃原野。除了幾段殘存的堤頂和為數不多的樹梢,我們想看上一眼的簰洲垸被滔天的洪水徹底淹沒。湯湯大水之上的我們,悲壯得連一滴眼淚也不敢流,害怕多添一滴水,連這少數樹梢和殘存的幾段江堤也見不著了。
那年夏天,使整個簰洲垸陷入滅頂之災的洪水,是我迄今為止見過最兇猛的,多少年后仍無法相忘,偶爾需要舉例時,便會情不自禁地拿出來做相關證明。比如,前些時一家出版社的編輯非要將個人文集里早前寫就的“簰”,按時下文字規定改為“排”。與其溝通時,自己問對方應當知道簰洲垸吧,“九八抗洪”時,不少媒體也曾按規定寫成“排洲垸”,后來全都一一改正過來。又與對方說,電影《閃閃的紅星》主題歌所唱:“小小竹排江中游”,武夷山九曲溪的導游詞:“排在水中走,人在畫中游”,如此竹排哪能禁得起滔滔洪流?那在大江大河之上,承載重物劈波斬浪,非“簰”所莫屬。簰是特大號的排,但不可以通一稱作排。正如航空母艦是超級大船,卻無人斗膽稱其為船。簰洲西流彎一彎,漢口水落三尺三——浩浩蕩蕩的長江上,能與重大水文地理相般配的器物,豈是往來溪澗的小小排兒所能擔當!
2021年初夏,第二次到簰洲垸,所見所聞沒有一樣不是陌生的。因為第一次來時,從長江大堤潰口處涌入的大洪水,將最高的樓房都淹得不見蹤影,平地而起的除了濁浪便是濁流,與此刻所見煙火人間,稼穡田野,判若天壤。那一眼望不到邊的菜地里種著尤覺清香撲鼻的優質甘藍,剛剛開過花便迫不及待地露出油彩梢頭的油菜,還有那驕傲地表示豐收即將到手的麥子,用粼粼波光接上云天迎候耕耘機器的稻田,這些一眼就能看透的鄉村田園圖景,仿佛開天辟地以來即如是如斯,不知洪水猛獸為何物!當年所見簰洲垸,只有洪水與舟船;如今的簰洲垸,小的村落有小小的車水馬龍,大的鄉鎮有濃濃的歌舞升平。那些被水泡過的老屋仍舊煙火興旺喜氣洋洋,一旁新起的高樓與新建的長街更加搶眼,臨近小河的一棟棟農舍,頗得詩風詞韻,如此流連,迥然于1998年夏天來過后,太多傷心下的欲走還留。
夢淺夢深,亦真亦幻的時刻當然很好,所謂美夢成真,就是將日子過得如同美夢一樣。由于當年子弟兵的馳援才從最艱難的日子挺了過來,由于三峽大壩建成后對長江上游洪水的攔截,由于普天之下的民眾都在勤勞勇敢奔向小康,一向狂放不羈的洪水也將兇悍性子收斂起來,哪怕是乘著最大洪峰筆直往東而來,不得不在簰洲垸頂頭的大堤前扭轉半個身子往西而去時,一改從前的暴虐,反倒以歲月流逝的模樣用浪花之上的江鷗點染一段溫情。
最能表現這溫情的是小鎮邊上兩棵白楊,還有朋友反復告知的那棵楊柳。
說簰洲垸白楊樹多,是事實,又不全是事實。整個長江中下游地區,凡是依靠著長江的村落鄉鎮,沒有不是將種白楊樹當成洪荒時節安身立命的最后機會。
1998年8月1日夜里,簰洲垸大堤沒能頂住洪魔的肆虐,終于潰口了。后來通過視頻看到,驚濤駭浪之中,那個名叫江珊的小女孩死死抱著一株小白楊,硬是從黑夜撐到黎明。當子弟兵來施救時,小女孩還不敢放手,一邊號啕大哭,一邊說奶奶讓她抱著小白楊千萬不要松手。奶奶自己卻因體力不支,抱不住小白楊,隨洪水永遠去了天涯。洪荒之下,生命沒有任何不同。那比狂飆兇猛百倍的浪潮來襲時,一輛輛正在搶險的重載卡車,頃刻之間成了一枚枚卵石,淹沒在浪濤深處。一位鐵漢模樣的將軍,同樣得幸抱著一棵小白楊。
23年過去,小鎮邊上的這兩棵白楊樹,長得很大了,粗壯的樹干拔地而起,那并肩直立的模樣,其意義就是一段阻隔洪水的大堤。私下里,簰洲垸人,將一棵白楊稱為“將軍樹”,另一棵白楊稱為“江珊樹”。小鎮的人這么說話,聽得人心里格外柔軟,也格外有蒼涼。不由得想得起天山深處的胡楊,華山頂上的青松;想得起西湖岸邊的垂柳,洛陽城內的牡丹。
在簰洲垸下游約20里,有個地方叫王家月。1998年8月21日,自己隨一個團的軍人十萬火急地趕到此地,打響“九八抗洪”的收官之戰,在水深齊腰的稻田里封堵這一年萬里長江大堤上出現的最后一個管涌。險情過后,封堵管涌的幾千立方米的大小塊石與粗細沙礫,成了平展展田野上的一處高臺。
相隔23年,再來時,一場大雨將頭一天的暴烈陽光洗得涼颼颼的,田間小路上的泥濘還在,當初都曾舍身跳進洪水的幾位同行者,小心翼翼的模樣,有點像是步步驚心。在離高臺不到50米的地方,自己到底還是站住了。
在高臺正中,孤零零長著的一棵小樹。
不用問便已知道,不是別的,正是當地朋友業已念叨過許多遍的那棵楊柳。
夏天正在到來,仿佛是被最后一股春風喚醒記憶。發生管涌的那天正午,愛人下班時將電話打到我的手機上。就在那棵楊柳生長的位置,對著手機,我沒有說自己正在管涌搶險現場,只說一切都好!1998年夏天人們聽到“管涌”二字,宛若2020年春天世人對“新冠”的談虎色變。我對愛人說一切都好時,站在深水中的幾位戰士用一種奇怪眼神看過來!那天午后兩點,險情基本解除后,與大批滿身泥水的軍人一道蹲在鄉間小路上,痛痛快快地吃了幾大碗炊事班做的飯菜。管涌現場仍有大批軍人在進行加固作業,另有三三兩兩的當地人拎著各式各樣的器物,在給子弟兵們送茶送水。想著這些,心中忽地一閃念,那時候自己不將真相告訴愛人,只對她說一切都好,本是一句平常話,這種自然而然的表述,既是親人之間相互關愛,也是發自內心的愿景。那時候,在這高臺之下的深水里,身處險境的軍人,誰人心里不是懷著青青楊柳一樣的情愫,牽掛著楊柳絲絲一樣的牽掛。
相比從前,簰洲垸上上下下堤內堤外一切都好了許多,那兩棵白楊從風雨飄搖中挺過來,一年一度地長成參天大樹。那曾經指望3萬年后才風化成沙土的塊石沙礫高臺,才幾年工夫就有楊柳長了出來,雖然只有一棵,卻更顯風情萬種。這樣的楊柳能長多少葉子呢?遠遠看過去,大約幾千片吧,這是一種希望,希望小小楊柳用這種方式記住當初參加封堵管涌的幾千名子弟兵。
曾經在干旱少雨的甘肅平涼,見過一棵名為國槐的大樹,3200年樹齡,毫不過分說,那樣子是用蒼穹之根吸收過《三墳》《五典》的智慧,用堅硬身軀容納下《八索》《九丘》的文脈,用婀娜枝葉感受了《詩經》《樂府》的深邃與高翔。簰洲垸一帶,注定沒有見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老樹,從東來的長江,由此向西流去,一切見證之事都付與簰洲垸自身。不必等到再過23個23年時,不必等到壘起高臺的塊石與沙礫變得與周圍田野渾然天成時,更不必讓小小楊柳和高高白楊都變得千年國槐那樣滄桑時,大江之畔無所不在,大水之中萬物天成。歷經過災難的白楊全都是周瑜、陸遜那般青壯小伙模樣,苦難中泡大的楊柳全都是大喬、小喬一樣婀娜姑娘身姿。奮斗百年,走向新的征程,在實現夢想的過程中走向新的夢想,更加令人向往。如同自己剛轉過身,就在想什么時候再來看看簰洲垸,看看簰洲垸的兩棵白楊、一棵楊柳。還有這兩棵樹上,還有這一棵樹下,安詳天空,錦繡大地!
(作者系湖北省政協委員、湖北省文聯主席、著名作家)
編輯:陳姝延
關鍵詞: 白楊 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