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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靜宜
靜宜是我的恩師關闊先生的女兒,我們既是承德同鄉(xiāng),又是知心朋友,可謂莫逆之交。有時細細回味起來,因為我向先生學讀書和做學問,她跟先生研習國畫,所以還有一種同門的感覺。她也是我和先生多年交往的橋梁和信使,和靜宜的交往是與關先生的交往融合在一起的。這是人生一段特別美好的時光,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如今回首一望,先生已故去5年,我和靜宜的交往也忽忽走過了整整15個春秋。
記得那是2006年春節(jié)前夕,我和靜宜偶識于一個同鄉(xiāng)在北京開的茶室中。那時靜宜帶來一張她畫的梅花作為同鄉(xiāng)的生日禮物。展讀之下,一股清新空靈之氣撲面而來,讓我暗暗驚奇。交談之中知道她是關闊先生的女兒,心情更加激越起來。因為,對于關先生,我是向往已久的。他身居塞外小山城,其藝術境界、學術造詣和精神品格卻像避暑山莊一樣令世人刮目相看。許久以來,作為承德人,不認識這樣一個鄉(xiāng)賢碩儒,我一直深以為憾。
交談之中,靜宜得知我喜歡讀書思考,認為和關先生有很多契合之處,便表示愿意把我介紹給關先生。那時靜宜已放棄了服裝設計和布藝愛好,把藝術主攻方向完全轉(zhuǎn)到國畫上來。關先生很支持靜宜的藝術轉(zhuǎn)型,寄予很高期望,騰出很多時間和精力指導她。靜宜秉承關先生的藝術天賦,悟性很高,從小耳濡目染,再加上已有的藝術積淀和多領域融通,一聚焦到國畫,便令人耳目一新。她學畫非常勤奮,自己平時在京城的工作室刻苦磨煉,每隔一段時間便回承德一次,把近作拿給關先生指教,回來后迅速調(diào)整改進。如此循環(huán)提升,螺旋式發(fā)展,很快便引起了畫界朋友的關注和肯定。
那年靜宜回承德過年,把我剛剛發(fā)表的幾篇散文和有關社會價值論的學術論文帶給了關先生。沒想到,春節(jié)一過,靜宜便帶回了關先生的來信,并說先生愿意見我。我知道這很不容易,靜宜肯定做了不少工作。關先生晚年深居簡出,交游寡淡,深厭世俗名利。不知有多少文化名流和達官貴人被他拒之門外,他看不上的人理都不會理,對媒體宣傳更是了無意趣。先生來信寫得工工整整、干干凈凈,結尾還蓋著小小的名章,從文字到書法,處處透露著樸實真摯的氣息和俊逸超拔的韻致。讀先生的信,宛如一灣清新的山間小溪緩緩涌入眼簾,印在心田。我一讀再讀,愛不釋手,至今仍裝在鏡框里,掛在書桌前面的墻上,宛如天天與先生晤對。
那年春天,當燕山深處杏花漫山的時候,我駕車和靜宜回承德去看關先生。一路上聽著大白楊樹上布谷鳥的聲聲啼唱,沐浴著從塞外吹來的絲絲涼風,和幾個朋友興奮地談論著關先生,談他的書法、繪畫、篆刻、版畫藝術,談他艱辛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談他不慕榮利、超凡脫俗的精神品格,談他廣博的學識和高遠的境界,每個人都沉浸在歡樂的氣氛和美好的想象中。快樂時光飛渡!不知不覺過了古北口,天漸漸黑了下來,彎彎曲曲的山區(qū)公路上,只有我們一輛車踽踽獨行,遠山成了版畫一樣漂亮的剪影,不知什么時候,月亮悄悄地從山間出來了,又圓潤又明亮,一道山灣一道山灣地跟著我們走,那情景美妙極了。關先生時時給靜宜打來電話,詢問行程,叮囑安全,殷殷切切,關懷備至。到了承德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關先生還沒睡,一直在等我們。我們也顧不上找賓館,便直接去見先生。到了先生家里,一談便是一個多小時,談讀書、談學術、談藝術、談歷史,我像一只剛出窩的小鳥兒跳躍在先生的學術叢林中,到處都是新奇和未知的事物;像一條溪流里的魚兒,沒頭沒腦地游到大海里,辨不清自己的方位和方向。
第二天,靜宜帶了畫作要讓關先生指點,我便開車把先生接到了心仁的灤陽畫院。心仁是關先生的次子,從小跟先生學習書法繪畫,得其真髓,功力深厚。他幫著靜宜把畫攤在案子上,讓先生一一指點。先生說,藝術是不能靠概念和道理說話的,要靠作品呈現(xiàn)自己的精神感受和審美境界,要多看、多練、多悟。他邊說邊展紙研墨,給靜宜做起了范畫。先生書畫境界深遠,造詣超拔,識者仰視敬慕不已,但他從不以此為能事,往往淡然一笑了之。他說,書畫是余事,遣興怡情而已,不能就畫論畫,最重要的還是讀書做學問。他特別鼓勵我好好研究哲學,后來還親筆為我題寫了“社會價值論”五個大字。先生的夫人名叫任俠(我們都稱呼大媽),是一個特別善良慈祥的老人,一點也不像她的名字,性格既沉靜又文靜,眼睛像兩汪深潭,不知蓄斂了世間多少風霜云煙。她每天忙完家務,最大的愛好是靜靜地讀宋詞,有時也和關先生討論交流。關先生和客人交談時,她總是站在不顯眼的地方,從不搭話。關先生作畫時,別人插不上手,只有她心領神會,不用說話,卻總會及時地把要用的東西遞到先生手上,還不時地望望先生的神情,再望望先生的腕底煙云、霜素龍蛇,有時也望望客人,眼里充滿了無限的深意。
下午關先生聽說我要回隆化看望父母,便叫大媽給我準備了一大堆東西,弄得我一時不知所措。
這便是我和靜宜交往的開始,也是跟關先生學習的開始,一個精神世界的大門悄悄地向我敞開了。從那時起,幾乎每隔一兩個月,我便和幾個要好的朋友約了靜宜回承德去看關先生。先生喜歡讀書,也喜歡愛讀書的人,在我的多次要求下,他專門撰寫了《書邊贅語》,開列了七十幾部他最推崇的書,并對每部書都寫下了小品文般精美的品鑒跋語。靜宜跟關先生學畫,我也漸漸受到了很多藝術熏陶,特別是對散文寫作和書畫欣賞的興趣越來越濃。后來選擇到中國文聯(lián)工作,受命組建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創(chuàng)建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中心、創(chuàng)辦《中國文藝評論》雜志,涉足審美藝術研究,無疑也是受了關先生和靜宜潛移默化的影響。
2007年12月,我到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掛職鍛煉。臨行前,關先生叮囑我,一上高原就要寫日記,而且一天也不要中斷,一定要寫到回北京那一天,這將是你一生難得的精神財富。在那些難忘的日子里,每當我感到疲憊懈怠想停下來時,耳邊便響起了先生的叮囑和不怒自威的目光,頓時打消了耽擱的念頭。雪山冰川、藏寨經(jīng)幡、溪流峽谷、森林草原,所思所想所見所聞,甘孜歲月一天不落地匯聚在我70萬字的日記里。前兩年,正是以此為基礎,我在人民政協(xié)報開了《艽野散記》散文專欄。有人說,做學問和打仗一樣,要有自己的老營盤。如果說甘孜的經(jīng)歷和思考是我研究社會價值論的一個小小營盤的話,那一定也是在關先生的幫助下打下的。作為一個滿族學專家,關先生對藏族文化也有著濃厚的興趣,對那片神秘的土地更充滿了深深的向往。他非常想到高原看看,我們也進行了多次策劃,終因年事已高、老宅遭拆等原因未能如愿。
不過,靜宜是去了的。
那是2008年3月中旬,我們幾個朋友駕車從京城出發(fā),一路南下,經(jīng)鄭州,過武漢,穿湖南,走重慶,達成都,溯青衣江,上二郎山,越過大渡河,直抵康定。迢迢幾千里,悠悠七日行。曾日賞武大櫻花,夜宿東湖孤島,順訪八大公山,閑游桃源勝境,蜀中山水、高原風光更是一一收于眼底。靜宜一邊游覽,一邊從各個角度汲取著藝術營養(yǎng),不斷蓄積著躍進的力量。我常常設想,要是關先生能一路同行,那將是怎樣一番情景啊!一路走一路看,一邊游一邊談,觸景生情,先生那只雄強雋秀的筆該創(chuàng)造出多少絕妙詩詞和瑰麗奇崛的書畫啊!我又該學到多少思想,多少知識,受到多少精神啟迪呀!
燕山雨雪,塞外星云,時光忽忽而過。山莊的楊柳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灤河的水漲了又落,落了又漲;住在老家屋檐下的那兩只山花燕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關先生的體力漸漸不如從前,可精神氣質(zhì)卻總是那么昂揚向上,每天讀書寫作一刻也不放松,不停地朝著他心目中的那個崇高的學術目標和藝術境界挺進。在他的悉心指導下,靜宜的畫也越畫越好了。我的知識視野、審美感受和思維能力也比以前有了不少進步。一切似乎都可以這樣平穩(wěn)地繼續(xù)下去。總說來日方長,可誰知世事無常。2016年春節(jié)后,關先生離開了我們,兩年后任俠大媽也走了。時間似乎停止了,一下子定格在那里。
關先生去世后這些年,我和靜宜見面沒有以前那么多了,不過都特別關心對方的狀況,每次見面談論最多的還是關先生,那仿佛是一個無盡的話題,如春晨一般,平凡重復,卻永遠清新鮮活。我得知靜宜作畫更加專心和勤奮,視野和閱歷更加開闊和豐富。人們都說,靜宜近年的畫,性靈滿紙,氣韻清脫,豁人耳目。其風神氣韻與關先生一脈相承,同時又有時代的特質(zhì)和自己的個性表達。我想,假如關先生在,或他在另一個世界有知,看到靜宜的進步,一定頷首而笑。我的腦海里能想象出先生淡淡的笑容,還能想象出這樣一幅畫面:先生坐在那把高高的太師椅上,手拿拐杖對著滿地的畫作指指點點,偶語三兩聲,周圍人的眼神不停地隨著拐杖移動跳躍,仿佛要從那小小的拐杖頭上捕捉思想、智慧和審美感受。窗外,放眼望去,避暑山莊白楊蕭蕭,松濤陣陣,棒錘山昂然高聳,一動不動,月亮沿著黑黝黝的山脊靜靜地往上升。
一輪明月,萬壑松濤。
(作者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第一屆副主席兼秘書長,中國價值哲學會常務理事,中國人學學會理事,研究員,北京大學兼職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博士)
編輯:董雨吉
關鍵詞:先生 靜宜 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