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張文心先生。

“我們家鄉那一口塘的水，和杭州玉泉寺的一樣清，而面積比玉泉寺的池大多了。”每次說起安徽巢湖洪家疃，民革先輩張治中總是滿滿的童年回憶和濃濃的故鄉情。因緣際會，筆者曾經兩度前往洪家疃參觀“張治中故居”，只見兩百多戶人家圍塘而居，清澈碧綠的水塘就像一面明鏡，猶如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鮮為人知的是，張治中先生的兩位胞弟也都是有功于國家民族的抗日軍人。三弟張本禹，1937年8月犧牲于南口戰役。四弟張文心，新中國成立后擔任過中山陵園管委會委員、民革中央“祖統委”副主任、南京市政協副主席等職。張文心晚年回憶自己參加抗戰的經過，認為1944年密縣阻敵五晝夜最為激烈，“這一仗，國軍官兵團結一致、前仆后繼、同仇敵愾、舍生忘死，是我終生難忘的”。

張文心與夫人鄭淑華。

豫中抗日

1944年4月17日，日軍為了打通大陸交通線，摧毀中國西南腹地航空基地，發動了規模空前的“一號作戰”。華北方面軍負責京漢作戰，重點強調要“以郾城附近為中心，使主力朝西方向迂回，圍殲第一戰區軍，特別是湯恩伯軍”。湯恩伯時任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指揮中原抗日正面戰場半數左右正規軍，其中第13、第29、第78、第85軍戰斗力較強。在日軍眼里，河南的“抗戰核心是湯恩伯及其直系軍”。

“我與湯恩伯有同學關系，他是日本士官學校第十八期，我是第十九期，在校時相處接近，談得來。畢業回國后，他是我大哥張治中擔任中央軍校教育長和教導第2師師長時的部下，并受到我大哥的提拔。”1939年，張文心接受湯恩伯邀請，離開中央軍校長沙分校教育崗位，出任第23師副師長。該師原屬湘系軍隊，抗戰初期開赴華北阻敵，師長李必藩奉命堅守山東菏澤，不幸壯烈殉職。“我本人以一個光桿之身來領導幾乎全是湖南人的部隊，自己覺得軍人的天職就是保衛國家。”張文心兢兢業業，不久代理師長職務，在一次校閱中獲得軍訓部長白崇禧好評：“可以稱為示范部隊。”

從豫皖邊區調防滎陽、汜水，第23師的任務變得越來越艱巨，之前對峙的敵人以偽軍為主，盡管時有沖突，但無大打。如今擔負黃河鐵橋警戒，直接面對日軍，責任不可謂不大。1943年2月，張文心正式升任師長，“這一調動，是將我師投入鄭州以南平漢線和黃河北岸決戰地帶，從調動和使用情況來看，我師是被湯恩伯重視的”。根據戰區事先制定的作戰計劃，29個師擔任豫南、豫北廣大地區的防守任務，14個師作為機動兵團，隱蔽于豫中一帶，協助防守部隊側擊和包圍侵入嵩山之敵。

日軍大舉南下，暫編第15軍抵擋不住，第23師奉令防守密縣（現為新密市），遲滯敵人西進步伐。密縣位于鄭州西南，地處嵩山東麓，一條深谷挨著一條深谷，地無三尺平，路無五尺寬，簡直就是“山國”。師部搜索連連長沈世猷表示：“這一次要和日寇狠狠打一仗，縱然上級叫我們轉移，我們也要打得敵人付出高昂的代價。”第68團團長雷自修代表全團官兵“堅決要求在較有利的地形下，堅守陣地，與敵人決一死戰”。張文心尋思，上級沒有規定“死守”，指示阻敵之后相機轉移到密縣西南山地待命，“可以消極地打，也可以積極地拼”。但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想到自家三哥張本禹、本師第二任師長李必藩熱血報國，那就應該不惜一切犧牲，盡量爭取時間，以利整個戰區野戰軍的作戰。

勇挫敵鋒

抗戰后期，由于兵役部門不給力，國民政府軍隊或多或少存在缺額現象，第23師能夠維持在9000人上下，確實已經夠得上“示范部隊”。如何排兵布陣呢？觀音堂地處鄭州、密縣、新鄭三縣交界處，張文心擺下一個步兵連，作為前哨陣地，也好試探一下敵人的火力和實力。4月19日黃昏，日軍第37師團第225聯隊，派出百余人西犯觀音堂，遭到第23師前哨部隊迎頭痛擊，死傷三四十人后向東逃竄。次日午后，日軍增兵再攻，三步一停，五步一望，顯得小心翼翼。守軍屏住呼吸，等待對方接進，突然輕重機槍齊發，連續擊退敵寇兩次進攻。入夜，考慮到觀音堂陣地暴露無遺，前哨部隊全部撤回休整。

超化鎮距離密縣15華里，是附近富戶集聚的大寨子，張文心指定一個團構筑前進陣地。21日，日軍集結四五千人，“一浪接一浪，連續沖來，但均在我陣地前三五十米內，被我用槍彈、手榴彈擊退”。張文心回憶說：“激戰中，我軍士兵既沉著，又勇敢，遇有少數敵人沖入我陣地時，就一躍而起，刺刀相見，一片喊殺之聲，驚天動地，使敵人聞風喪膽，侵入陣地的敵軍，無一生還。”夜幕降臨，日軍停止進攻，情報顯示“敵一股五千人，正由張莊街猛撲新鄭縣城”。張文心果斷放棄超化鎮前進陣地，以6000人據守密縣城郊五里店，另以3000余人為總預備隊，控制于密縣城東北角，準備隨時配合出擊。

據《鄭州市志》，22日拂曉，日軍五六千人猛攻五里店，第23師寸土必爭，陣地反復易手。張文心記得很清楚，戰至下午，敵人又傾巢來犯，重點指向左翼，“我軍奮勇還擊，白刃猛斫，血肉橫飛，日寇遺尸累累，不支撤退”。戰斗減員同樣嚴重，團長雷自修身負重傷。此時，形勢越來越嚴峻，日軍第62師團在平漢路及其西側地區如入無人之境，鄭州、新鄭、尉氏等地相繼失守，第110師團和第37師團一部漸漸形成圍攻密縣之勢。

“為了打破敵人明日拂曉攻擊計劃，我決定利用夜暗實行敵后迂回攻擊。”聽說師長決心發動逆襲，預備隊官兵爭先恐后報名參加，張文心抽調兩個加強連，打算分從左右兩翼繞道敵后。夜深，敢死隊毅然踏上征途，不料行至中途，遇到一隊日軍亦向我陣地后方迂回。黑燈瞎火，彼此都摸不清對手底細，稍事接觸，各自退回原來位置。夜襲行動雖然失敗，但也撞破了日軍的如意算盤，“我師這一行動，完全出乎敵人意外，敵軍指揮部根本沒有想到我師經過一天激烈戰斗，還有余力組織迂回襲擊”。

張治中、張文心（右一）在安徽蚌埠市考察。

冒死突圍

第二天，確切地說是幾個小時之后，日軍6架飛機出現在密縣上空，轟炸掃射，頓時彈片如雨。張文心親自視察陣地，看到官兵們無懼飛機，個個牢牢地注視著地面敵人的行動，內心說不出的激動，“覺得他們這種舍生衛國的精神，實在是難能可貴”。臨近中午，日軍從東、東南、東北三個方向逼近密縣，均被守軍英勇擊退。據《密縣志》，15時許，敵寇增兵至萬余人，火炮60多門，攻勢強度一波超過一波。“各團除將預備隊投入逆襲外，師的總預備隊亦大部增加上去。這時，忽然發現約五六百之敵向我陣地左側后急進，如不火速阻止，我師將有陷入包圍的危險。”張文心一聲令下，師直屬部隊猶如猛虎下山。

沈世猷連長身先士卒，表現尤為出色，有賴將士用命，浴血搏斗不到半小時，即把日軍悉數殲滅，并活捉俘虜5名。《新華日報》當時報道說：“我官兵，都抱殺敵決心，英勇奮戰，在戰場（密縣城）東約十公里到二十公里地帶與敵搏斗，寸土必爭，敵遺尸遍野，我方也傷亡甚多。”據日俘供稱，第110師團主力今晚預定趕到雀廟一帶宿營，距離密縣尚有20華里。張文心冷靜分析敵情，“我師官兵鼓起余勇，與東面來犯之敵尚可周旋一時，但要分兵應付北面的第110師團，實在力不從心”。

第23師官兵感到難以理解，密縣周圍明明集結著數師友軍，湯恩伯為什么不派一兵一卒前來增援呢？實際上“兵力極度分散，且又配備重心過于南，以致敵人突過鄭州，到達密縣附近時，不得不臨時調集，既不能適合戰機，且蒙各個擊破之不利”。按照戰前既定方案，“遂平、許昌各以兩師之軍固守；禹縣、漯河、舞陽，亦應各派一師固守”。換句話說，國軍是處處要守，結果處處不守。張文心思考再三，“上級既不對我師有新的指示，領近地區的友軍亦已悉數撤走，我師在密縣遲滯敵人行動，已失去價值”，不如適時轉移到預定地方，以待新的命令。過了三四天，湯恩伯調集第13軍反攻密縣，雖然收復了公路兩側的一些據點，卻始終無法攻入縣城。

豫中會戰的結果令人無比痛心，據日本防衛廳戰史研究部門統計，日軍傷亡3350人，中國方面陣亡32290人、被俘7800人。第一戰區檢討戰役得失，承認“挫師失地，罪戾難辭”。四十多年后，張文心回憶往事仍然感慨不已：“國民黨軍隊派系林立，各自保存實力，以致數十萬大軍，在一個月內失去三十余縣……但第23師在密縣戰役中同心殺敵，足以驚天地而泣鬼神！”

（作者：馮杰；本文圖片由張文心之孫張征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