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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家鄉美麗富饒
——寫在《西口情歌》之后
《 人民政協報 》 ( 2022年12月24日 第 06 版)
▲燕治國
作者:燕治國
我的家鄉河曲縣,靜靜地躺臥在山西省地圖邊子上。小縣過去窮而偏僻,十年九旱,自古便是苦焦的地方。古代,那里曾經是抵御外族的邊關,又是蒙漢交好的發源地。三四個世紀以前,我的勇猛而頑強的父老鄉親,為了活下去,為了活得好一些,過黃河,穿沙漠,硬是在野狼出沒的蒙古荒原,開創出來一塊塊如花似錦的生活樂園。這段歷史,家鄉人叫作“走西口”。個中的艱難竭蹶,寫出來是一部大書。個中的悲歡離合,說起來讓人肝腸寸斷。
我們家幾代人走西口,親戚撒遍內蒙古。很小的時候,我曾經隨著家人跪在黃河畔,迎接過我爺爺的靈柩。爺爺病死在河套川,棺木是用牛車拉回來的。我父親走口外,一直走到河曲“土改”了,新中國成立了,才算結束了“刮野鬼”的流浪生涯。
到了我這一代,自然再不要走西口了。先是讀書上學,以后參加工作捧上了公家的飯碗,先人們幾百年遷徙流浪的陳年舊事,慢慢地從眼前飄走了。而那些自小在耳畔縈繞的凄涼的山曲兒,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離我遠去了。
大約是1982年的春天,我坐在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的教室里,正在聽丁玲、艾青等前輩講述他們的故事,耳畔突然便響起來家鄉的山曲兒。那歌聲那么親切,那么強烈,我甚至聽出來那就是我母親唱的。我甚至看見我父親趕著牛牛車,正艱難地行走在庫布齊沙漠里。我聽到一段雄渾的歷史在召喚我,我聽到萬千首民歌反復吟唱著一句歌詞:哥哥你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
我悄悄離開教室,我無法遏制自己的眼淚。我知道自己想家了。想家鄉父母,想妻子兒女。但更令我怦然心動的,是突然感覺到自己必須干一件事情,那便是把家鄉的民歌整理出來,看看它到底有多少首,到底記載了些什么。
于是我開始搜集大量家鄉民歌,把我從小聽到的,把我所能看到的,一一摘抄記錄下來。開始的時候,我就像當年走西口的窮漢走進廣袤的蒙古高原,滿眼都是肥沃的泥土,滿眼都是豐碩的果實。伸開手便抓,抓住了便往口袋里裝。結果民歌抓了不少,但顯得太雜太亂,也太耗費精力。以后忙于編刊物,忙于家務事,這件事時斷時續,始終沒有做完。
1995年,我從《山西文學》編輯部轉到山西文學院,總算有時間去了卻一樁心愿,那便是踩著先人的腳印,一直走到西口外,去體驗他們當年的艱難,去領略他們創造的輝煌。在準格爾,在鄂爾多斯,在巴彥淖爾,在八百里河套,我時時能感受到先輩們留下來的氣息,能感受到蒙漢人民割不斷的情感。走西口是一部悲壯的流浪創業史,也是一部蒙漢民族經濟文化的交融史。走西口養活了千百萬內地窮漢,走西口留下來千萬首悲涼的歌。這段歷史似乎沒有引起文化人特別的關注與研討。走西口的故事能流傳下來,幾乎全靠民間傳唱的小戲和山曲兒。
從內蒙古回來,我一邊著手長篇小說的準備工作,一邊把大量民歌輸入電腦,進行一次又一次的組合篩選。刪去那些常見的雜歌以后,我突然發現河曲民歌竟然就是一部相當完整的敘事長詩,而且具有史詩般的震撼力!走遍全國各地,每一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民歌或情歌。但像河曲縣這樣,竟然有幾千首民歌圍繞一段歷史、圍繞一個主題,吟唱日月的艱難,吟唱感情的煎熬,用山曲兒來講述一對對青年男女從嬉戲、對歌、相識到成親、離別、思念、情傷、盼歸、受苦直至西口歸來的全過程,且能一代代流傳下來,實在是一種十分奇特、十分令人震撼的文化現象。傾聽或捧讀這些凄婉動人的山鄉小曲,讓人感慨唏噓,心靈為之震顫。
我用幾年時間編完這本書。我將書名定為《西口情歌》。只有一個情字,才能把家鄉父老幾百年走西口的歷史裝進去。只有一個情字,才能表達出我對家鄉的摯愛。
(作者系著名作家)
編輯:陳姝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