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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瑣憶(上)
《 人民政協報 》 ( 2023年01月07日 第 07 版)
陳應松
打糍粑
陳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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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太冷,人們需要希望和想象,來打發漫長的寒冷,迎來春節——即春天之始的節日,再想象春暖花開、陽光明媚。
在我們那兒,寫對聯有一種鳥形字,不用筆,用竹片沾著各色廣告顏料,每個字由數只彩鳥、蝶組成。
公安縣地處江漢平原和洞庭湖平原的走廊,湘鄂邊上,這里的民俗兼有湖南和湖北的特點。比方,看戲與聽戲,公安縣人都是湖南花鼓戲,而不是荊州花鼓戲,實實怪哉,過年的民俗也略與湖北不同。
春節我們叫過年。過年得忙年,忙年至少一個月,但一般到了冬至就開始殺年豬。就算忙年一個月,過了春節,還得請春客一個月。這么算來,春節大約是兩個月的節日,夠漫長了。在農耕時代,這種生活節奏是很吸引人的。何況,冬天太冷,人們需要希望和想象,來打發漫長的寒冷,迎來春節——即春天之始的節日,再想象春暖花開、陽光明媚。雖然,公安縣在長江以南,但春節離春天依然遙不可及。
有一句舊時俗話說:“大人望種田,小伢望過年。”過年才有肉吃,才有新衣穿,才有錢花(壓歲錢),才有鞭炮放,才能敞開肚皮吃飽飯。對于那時長期處于半饑半飽中的我們,過年就是另一個世界的生活,而這種生活很短暫,曇花一現。
中國民間的傳統節日大都與鬼神有關,在喜好巫鬼的荊楚,春節是要與死去的祖先們一起過的。春節有一連串的祭祀活動,從大年三十吃年夜飯時給過世親人燒紙、“叫飯”,到傍晚去給先人墳上送亮(上燈),到正月十五夜又給先人墳上掛燈,有一種想象先人的回家和參與。熾盛的巫風加深和渲染過年習俗的繁縟,也是呼喚人神同娛、三界同樂的一個借口。
在一本同治年間的《公安縣志》上,有這樣的記載:“……以牲醴祀神,換桃符,寫春帖,向晚祭墓,掰蘆作梔子燈,插于先墓,野田荒冢,恍若燈市。爆竹之聲。遠近交應,通宵不寢,謂之守歲。元旦黎明,舉家盛服祀先,擇吉時開門,迎喜神,謂之出行。男女遂拜尊長,男人出拜族黨,謂賀新年。”
印象中小時過年總是大雪紛飛,而且齊膝深的雪是尋常景色,這樣的雪讓過年變得年味十足。
所謂忙年一個月,即指進入農歷臘月之后,過年的氣氛就蠢蠢欲動了。殺豬聲是屬于別人家的,我家因為父母是裁縫,家里沒人養豬,養過一年,殺的年豬很小,殺豬時會有羞愧之感,因為別人家的年豬膘肥體壯。但不管殺與不殺,家里總會有臘肉臘魚晾在檐前。再窮的人家,臘月間也要弄兩刀不論好壞的臘貨裝點門面。
干魚是當時我們年前要干的活。“干”讀一聲,就是在一些野溝里,截一段,兩頭筑泥壩,將里面的水戽干,撈里面的魚。筑壩的工具有戽斗和鍬,用戽斗攏軟泥,用鍬挖硬泥。再加上一個水桶將水戽干。這得大半天,而且赤腳入水,凍得人雙腿麻木。如果太冷,就會生一堆火,烤烤后再戽水。壩里面可能就幾條小魚,也可能有一兩個甲魚,一兩條大黑魚,還有鯇魚和鳊魚,但鯽魚肯定不會少。反正,作為一個男孩,團年時桌上的魚是要指望你的,還得弄些腌成臘魚。我的記憶中,每年的冬天,我們都要到處找荒湖野塘干魚,凍得不成人形。
還有,就是挖藕。因為藕要用來煨湯,用砂罐煨,一大罐骨頭藕湯,可以吃半個月,也是家家必備的年節菜。藕從哪里來?自己挖。我家的周圍有大面積水塘,都是野藕。但也有時有人管,不讓挖。別人家養了魚,要等魚抓完后,不要這藕了。挖藕的工具跟干魚一樣,戽斗和鍬。挖藕同樣需要筑泥埂,然后戽水,找泥中藕芽,順著挖下去。藕有深有淺,深的在硬泥里,會很吃力。趕藕,一根藕有的兩米長,你要一鍬鍬挖,還怕挖壞了藕,淤泥進入藕孔,這藕就沒用了,洗時費力。這樣挖一鍬必須用手摳藕沿兩邊的泥,全是十個手指特別是指甲的功勞。挖時不覺得,到了晚上睡覺,十個手指尖焦辣火疼,這種疼痛會持續一個星期以上。而挖藕難受的還有寒冷,一般是臘月二十后,天寒地凍,北風呼嘯,有時還會大雪紛飛。但這都難不住為了過年的男人們,赤腳,上身穿舊棉襖,兩個袖子下掉。燒一蓬火,跳下湖去就什么也不管了。像我這種瘦弱少年,一天也可以挖幾十斤。
這些除了自己動手,其他的春節食物,也靠自力更生,沒有上街花錢去買之說。
曬苕皮,先將苕(紅薯)煮了搗成糊狀薄薄地刮到被單上,劃成小塊狀,上面可撒些芝麻,待曬干或晾干后剝下,以備臘月二十七炒苕皮。攤豆皮,豆皮是用米加蕎麥磨成粉后蒸好,攤成薄塊再切成絲,然后放在冬陽下曬干,成干豆絲后,可放很久。苕皮、豆皮攤曬在門口禾場,作為家底殷實的一種顯示,是不能少的。但攤豆皮時,村里的鄰居要參加,攤好的熱豆皮,切成絲后,要讓大家共享。炒熱豆皮,里面加些大蒜,如果家里富裕,可放些肉絲。剛好殺了年豬,再攤豆皮,一定炒肉絲豆皮,一人一碗。攤好的豆皮會吃去一半,主人家會高興。別人家攤豆皮,你也去吃,輪流坐莊。
打糍粑也是左鄰右舍都要參與的事。打糍粑是用碓窩,將蒸好的糯米放入碓窩,兩三人用木棍杵,杵得愈久愈細愈好吃。碓窩家家轉,一天晚上要趕幾個場子。有一年我家因未能借到碓窩,糯米又蒸熟了,沒法,就想到用水缸代替。這水缸薄,必須小心翼翼,基本上不是杵,是攪拌。好在米蒸得爛,竟把糍粑“杵”好了。到最后收工之時,樂極生悲,一不小心,我把水缸杵破了,杵了個圓洞。后來這水缸用一個大盤子,糊了水泥補好,裝水還是漏,只好做了米缸。杵好的糍粑未冷卻時,就得切成塊,等它變硬后,得放入水缸泡著。糍粑可用雞蛋炒,可用豆皮一起煮,放點臘肉青菜最好。還有一種吃法,是在炭火盆里,用長火鉗擱在火盆上,將糍粑烤著吃。糍粑遇火,會鼓起來,烤得焦黃之后,將鼓起的糍粑戳個洞,里面灌入白糖,這種糍粑外焦里嫩,香糯柔甜,熱嚕嚕的,甚是好吃。
大約到了臘月二十,小鎮上的文墨之人,就會擺出對聯攤子,寫著除舊迎新、春回大地、福滿乾坤、人勤春早的對聯來。在我們那兒,寫對聯有一種鳥形字,不用筆,用竹片沾著各色廣告顏料,每個字由數只彩鳥、蝶組成。這種鳥形字寫在蠟光紙上,是彩色,很好賣。如今,這種鳥形體對聯沒有失傳,依然在公安鄉間流行,竟然還有了印刷的鳥形字對聯。
公安縣是臘月二十四過小年,這一天,家家得掃堂塵灰。因過去是茅屋,家中燒柴,煙熏火燎,屋梁頂上伸出的稻草上會吊出一條條堂塵,越吊越長,隨風搖曳。這一條條的堂塵,只有到了過小年這天才能掃,還要洗桌子板凳,為吃年夜飯作準備。一年的大清掃,大清洗,都在小年這天。
(作者系湖北省作協原副主席,著名作家)
編輯:陳姝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