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文化>藝文
三十一年前的那場相遇,為什么令我久久難忘?
我的岳父蔣細宗,于2018年5月19日去世。自他離開后的每一天,我終日魂不守舍,恍恍惚惚,坐著,站著,睡著……眼前晃動的都是他的影子。有人一定會想,一個女婿與岳父為什么有這么深的感情?就在前幾天,岳父的幾位老友還直接問我:時間過了這么久,你為什么還沒放下?
詩人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我與我岳父的一場人世,就是生死之情。
1994年,我正好20歲。20歲,本是人生最美好的年華,我卻嘗盡窮困潦倒之滋味:在這之前,我與人合辦了一家企業,因經營不善,欠下100多萬元債務。這些債務有好幾個債主,其中有些錢是
我是以做石材加工的名義找他的。見他之前我有過好多場景的設想,但沒有一個場景是樂觀的,因為彼此之間的地位太懸殊了。要見的人,是社會賢達、大石材廠的掌門人,還兼著村民人數在1.3萬的村支書。再者,就供求關系而言,市場上訂單多,廠家少,是買家求著廠家。而我幾乎一無所有。總之,他有一萬個理由不理我,甚至可以將我打發出門。
人生的傳奇之處就在于出其不意。有客來訪,笑臉相迎,好茶相待,這本是尋常之舉,可在那個時刻,這個尋常之舉卻讓我內心頃刻間失去了平靜,猶如驚濤拍岸。接下來,雙方說到了最敏感的話題——價格,他一點也不閃爍,直接掰起手指算起了成本利潤,最后,還起身找來別家的報價單,親切地挨著我坐下,說“咱們一起瞧瞧”。
尊重、誠信,是為人處世的兩個關鍵詞。20歲是弱冠之年,古時弱冠由父親主持——冥冥之中,莫非竟有天意?他用沉靜的言行給我“加冠”,教我懂得什么是尊重,什么是誠信。當時,他一定很清楚我的際遇,但直到他去世,也從未提起。我的翻身、起家、積累與發展,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三十余年一路走來,我自己公司的業務已涉及多個領域,但石材進出口始終是主業,生產方始終是我岳父的廠。有人會好奇:后來成為一家人了,商業合作會起什么變化嗎?沒有,一切按商業規則運行,該算的錢一分不少,明明白白。對我來說,訂單交給我岳父的廠,心里踏實。更重要的是,他像一盞高舉的明燈,引領著我一路向前,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
這些年,我和我的企業盡己所能,做了一些善事,組織上也給了我很高的榮譽。究其根源,做這些事是受我岳父的影響。
我岳父出殯那天,送葬的隊伍有好幾里長,這讓我想起了臧克家的詩: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我的岳父就是這樣的人。26歲當上村干部,出發點是為了建一個改變全村人命運的大漁港,一干就是半輩子。辦企業賺了錢,他把兼濟天下當成自己的座右銘,扶貧濟困,捐資辦學,樣樣不落下,件件帶頭干。誰家有個喜事,他都會去捧場。他最不忍心看的,就是別人家的苦難,能幫的,他二話不說。臨終,他念念不忘的是要建未建的幼兒園——這個幼兒園,全由他個人出資,建成后再交給政府;他走后,我們在整理他遺物時,竟翻出100多張借條,錢數有大有小,總數額高達幾千萬元,這些錢全部用于支持親朋好友開創事業。
中國有句諺語:一個女婿半個兒。愛屋及烏,成為他女婿后,我就是我岳父心中的兒子。20多年來,凡有我的朋友去崇武做客,他都熱情有加,親自跑菜市場,選購上好的食材;有時,買到一條平日里少見的野生魚,他也會高興半天。古道熱腸是我岳父的秉性,做這些事他還有另一番用心,給足了我這個女婿面子。
心中有大善大愛的人,家庭中也一定是令人敬仰的榜樣、模范。3個外孫先后降生,每一個他都在產房門口守著。孩子滿月、周歲、生日,慶賀活動的指定總承包非他莫屬。考慮到我們夫婦的事業正處在上升期,他把每個孩子都抱回了崇武,養到3歲再交還我們,其間多少聲啼哭,多少勺喂養,多少次擔心,多少個夜晚,皆化為岳父岳母的不盡心血。做企業的人都懂一個道理:慈不帶兵,我岳父在管理上的嚴厲是出了名的,但他的同事私下里告訴我:只要外孫來電話,不管手頭上有什么事,
我的岳父是我的良師益友,更是我的恩人。在情感方面,我岳父是個深藏不露的人,人前人后,很少聽到他表揚我——盡管我是他內心的驕傲。有一年,同在泉州開會的著名企業家丁志忠先生問他:“您是怎么看待小蔣這個女婿的?”我岳父沒有立即作答,沉吟片刻后,說:“他這個人耿直!靠譜。”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聽到他對我的評價。我認定,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想的。
靠譜,是人與人之間最堅實的鏈接,像我岳父這樣內斂的人,一旦有了某種認定,他就會化意志為力量,并依舊以他默默的風格行事。
向他女兒求愛是我平生用盡的最大勇氣,也頂住了很大壓力,因為少有人看好我們這場婚姻,如同我第一次求見我岳父一般。在這場所謂不對等的行進中,岳父的態度至關重要。然而,在很長的時間里,我察覺不出他表情上的任何變化,更別奢談什么傾向性的意見。一天晚上,我開車陪他去市區看望一位病人,走著走著,突然他開口了:“你們什么時候結婚?”我怔住了,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想將車停住,向他深情地喊一聲“爸爸”!許多年之后,我太太告訴我,其實,我倆戀愛不久,他父女倆就有一場對話。我岳父首先曬出我性格中的優缺點,然后說:“嫁不嫁,你自己定。”“雖是讓我定,但我能不嫁你嗎?父親評擺的是優缺點,明眼人一聽就知道,優點遠遠勝于缺點呀!”說這話時,我太太一臉幸福。
被我岳父言行怔住了的,不止我一個人,也不止這一件事。1997年12月28日,是我們夫婦的大喜之日。按照當地習俗,女方父母要在成親的三天后才可上男方家,否則,會讓鄰里鄉親小覷。就在張燈結彩、人聲鼎沸之時,我岳父出現了!只見他沒有入座,而是站在我家大門口,一臉笑容,當起了快樂的迎賓員。這一時刻,全場的人怔住了。什么叫不對等?什么叫世俗?他就是要在所謂的不對等中創造新的對等,在世人的世俗中創造驚世駭俗,亮出自己的旗幟,自己的宣言。
若再有人問起,一個女婿與岳父為什么有如此深的感情?我要說,岳父與父親本無兩樣。我感恩,我慶幸,命運給我兩位好父親。時間過了這么久,我為什么還沒放下?我也常問我自己。在我岳父搶救的后期,他已說不出話,只要醒來,兩眼就一直凝視著我,這個時候,我不敢與他對視,生怕他看出我內心的驚恐與無奈!2018年3月16日,上海為他做體檢的醫生告訴他,患了“一個比較麻煩的病”,他沒吭聲,訂了一張機票直奔我家,見到我,只說了一句話:“瞧,這是我剛出的病歷。”說完,他就轉身去逗孩子了。就像當初他把女兒托付給我,這一天,他把自己也托付給了我,理由只有一個:這個女婿,靠譜!而我,一個被岳父如此信任的人,面對他的病魔,在兩個多月的治療、搶救之中,雖窮盡所能,卻救不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他閉上眼睛,我自責而愧疚,長久而放不下。
“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揮筆寫這些文字時,窗外的春夜正淅淅瀝瀝,水花花的一片。我索性將燈關掉,放了一段如水的音樂,漸漸地,黑屋子遠去了,黑暗華麗起來,像是岳父朝我走來了,我們靜靜坐在那兒,喝著那熱氣騰騰的茶……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福建弦德集團董事長 蔣志鵬)
編輯:位林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