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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日本侽”的75天
1942年我虛歲6歲,進了浙江省江山縣(今江山市)賀村小學一年級念書,班主任是新到學校的年輕漂亮的師范生戴寶鳳老師。語文第一課是“開學了”三個字,圖文并茂,第二課是“小小貓,跳跳跳”,至今仍記得戴老師帶領我們高聲朗讀的情景。
然而學期未完,這年6月初,日寇侵占江山,被迫停學,我就跟著父母開始兩個多月的“逃日本侽”(“日本侽”系浙江省江山縣土話,意為“日本人”)的苦難日子。
本文作者目睹日寇無惡不作的中心地帶,是浙江省江山市(縣)清湖鎮祝家坂村外婆家。圖為本文作者前幾年返鄉探親時,與兩位耄耋之年的表弟,在外婆家唯一尚存的老房子偏門前合影。右二為本文作者,左一為作者的老伴。
日本侽來犯
1942年日寇侵占浙江江山縣時,我虛歲6歲。
此前,盡管戰火紛飛,南京、上海和浙東地區已被日寇占領,但地處浙西南一隅的衢州、江山,卻成了浙江的小后方,滬杭一帶的軍政人員、文人商賈云集于此,抗戰民氣旺盛,市場生意照常。一直到日寇的鐵蹄逼近,才出現亂象。我的家庭是徽商家庭,此時,店員學徒紛紛辭離返鄉,市面蕭條,我父親開的商店關門大吉!
日寇已進逼衢州,我們全家丟下店中運不走的貨物,匆匆出逃。
往哪兒逃呢?深山老林沒有親戚,父親只得帶上我母親、11歲的大姐和6歲的我,匆匆跑到介于清湖、賀村之間的祝家坂,距離賀村老家不過七八里地。逃到這里是因為:第一,這里是至親所在地,除了外婆一大家,還有喂我吃奶長大的老娘老爺(注:江山土話,乳母及其丈夫)一家,吃住方便。第二,祝家坂畢竟是鄉間,南沿須江、北靠蜈蚣山和米篩山,盡管山不高,但當時樹木和低矮植物極為茂盛,當地老百姓上山砍柴火都不易。而且時值盛夏,斷定祝家坂日本侽少,他們就是到了祝家坂,也不敢進山。天一黑更不敢住下,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祝家坂是我幼小時最喜歡去的地方,一開始著實高興了幾天。不料不久日寇飛機掠空而過,而且隔天又來,雖沒有扔彈掃射,但很快傳來消息,說江山縣城內的群眾被炸得血肉橫飛、人的胳膊腿都血淋淋掛到樹上,浮橋房子也都被炸了!大人們緊張起來,商量對策。我幼小的心靈,也開始充滿驚慌。
過了沒多久,日寇占領了江山縣城,并在浙贛鐵路沿線駐扎。因江山軍民頑強抵抗,日本侽只敢白天出動到鄉間搶掠燒殺,晚間即龜縮回鐵路沿線。平時,全村老少就往蜈蚣山的密林中去。少數未離村的人一大清早就每天輪流在洪家以西的方向,觀察日本侽是否來祝家坂侵犯的動靜。等日本侽到達,村里只剩走不動的老人和幼兒。
由于日子較久,不論洪家方向是否有日本侽來的消息,每天早早吃了早飯,我的母親就帶著大姐和我,同全村多數老幼一樣,提前鉆進蜈蚣山,在密林中各找小山洞藏身。因為天氣炎熱,大家還帶著用大毛竹筒裝的粗茶葉茶水,比我家經濟條件好的,還帶著米糕米焦,每天都要躲到下午三四點鐘日本侽吃飽喝足走了后,才敢下山回家。
第一次遭遇日本侽
第一次近距離見到日本侽,是因為日寇突襲祝家坂,來不及逃跑進蜈蚣山的老百姓只得各奔東西,自尋躲藏。我外婆急匆匆讓我母親和我的大姐躲進屋后院的大草垛。我外公弟兄三個,三家分住在一座很大的、江山人稱之為“合面五架屋”的大房子,各家有東、中、西三個大門,各居其所,但大屋里面是貫通的。在大房子后面,有若干稻草垛,其中最大的里面被掏空了,可以藏人。這是專門為逃避不及而設置的。
因當時我只有虛歲6歲,外婆怕我在大草垛里待久了吃不消,會暴露目標。加上我是小男孩,被欺凌的可能性小得多,便帶著我一塊守在屋內。其他成年人都往大墳頭、樹叢中和稻田里藏。
我和外婆在大屋中堂,惶惶然等了半天,并無動靜。其間,外婆還帶我出后門往日本侽來襲的方向張望過兩次,并再次隔著草垛提醒我母親和大姐,無論如何不要發出響聲,沒有她的“命令”不得爬出來。又過了大半會兒,我和外婆在堂屋里都聽到有大皮靴的踩地聲,還有雞叫聲,再加嘰里呱啦的日本話:日本侽來了,我們老少都嚇得心怦怦跳!
我外婆是膽大心細的人,因我外公早逝,我們家這一房一直由她當家作主挑重擔,日本侽沒有進大門,她就鎮定下來,拉著我的手站起來,走往大門口。拉著外婆的大手,我幼小的心也跟著平靜了許多。
我跟著外婆還沒有走到大門口,三個日本侽卻跨進大門,見了人便哈哈大笑,指著外婆嘰哩呱啦說了一串日本話,一個右手抓著兩只雞,左手提著一壇酒。另兩個一人背著一個麻袋,叮當作響。不用想,這是剛從別處搶掠來的東西,包括活雞和酒。
我外婆先是一驚,然后意識到日本侽是讓她宰雞做飯的,立即用手引導他們到了廚房灶臺間,打開鍋和水缸蓋,比劃著做飯和吃飯的樣子,幾個日本侽都同時點頭。
外婆把我推到大灶燒火口邊的柴堆上。這時我才注意到,三個日本侽大熱天都穿著長衣長褲的軍裝,腳穿馬靴。只有一個日本侽背著步槍,另兩個沒有槍,只各配一把刺刀。兩只被綁的雞在天井地上又叫又跳,一個日本侽拔出刺刀,提起地上的雞輕輕一揮,兩個雞頭同時落地,鮮血流滿天井。日本侽又指指地上的雞和正在點火燒水的鍋,嘰里哇啦告訴外婆,外婆立即連連點頭,日本侽又露出了笑臉。
隨后,三個日本侽又竄進每個房間翻箱倒柜,結果一無所獲。忽然傳出一個日本侽的嘰里呱啦聲,只見他拿著一把銅制水煙筒,告訴另兩個日本侽,隨后裝進了麻袋。這是我父親和賬房先生在南貨店專用或招待貴客的,有好幾把,不知為何漏藏了這把。外婆邊燉雞邊咬著牙低聲咒了一句:“不得好死的日本侽!”
為了安全,我外婆還進了前院的菜園子,給日本侽炒了兩個青菜,還燜了白米飯。日本侽先是圍著八仙桌啃雞喝酒,吃著喝著,竟唱起日本歌來。我外婆始終坐在飯桌邊上的長條凳上,中間隔個大天井,可以隨時聽到日本侽要水盛飯的召喚。我則挨著外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日本侽狼吞虎咽的吃相,自己則餓得直咽口水。
日本侽飯罷要離開,先整理了因吃喝而松垮下來的軍裝,又觍著三張因吃飽喝足而漲紅的臉,向我們走過來。他們要出正屋大門,必須從我們的空桌邊經過。我躲在空桌底下,只能看見三個日本侽不斷靠近的腳。
不料,有個日本侽居然彎腰把我拉出來,我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卻并沒有哭。我由此得出經驗,人要是驚嚇過頭是哭不出聲的。我從桌子底下出來一看,竟是一張日本侽冒著酒氣的笑臉,還用手摸摸我的腦袋,這出乎外婆和我的意外。
等日本侽走遠了,外婆才對我說:“這些該死的日本侽,搶也搶了,吃也吃了,又喝了酒,沒有打我們,算是我們運氣。”又說:“洪家、后淤的人都跑光了,找不到人燉雞吃肉,才跑到我們田坂來的。
直面慘無人道的日本侽
祝家坂村外婆家大門口,唯一尚存的有100多年歷史的古井,至今井水仍可飲用。左一是本文作者年過90歲表哥,右一右二是另兩位表弟,都是作者外婆的孫子。
更慘烈的刻骨銘心現場,發生于之后不久。
由于日本侽侵擾時間無規律可循,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在來不及逃進山林時,青壯男子可以快跑快躲,而婦女老幼跑不了。她們以為集中在一起,分坐在大宅人家,日本侽就不便當眾侮辱婦女了。
錯了!
一天上午,祝家坂埂邊、前頭、田坂、金家等幾個自然村的婦女老幼來不及逃跑,便集中到金家村一座大宅屋的特大天井四邊,各自分坐不語,母親帶著我和大姐也在其中。我清晰地記得,我母親不到40歲,也同其他中青年婦女一樣,穿著破衣爛衫,臉部和露肉的手腳都涂滿稻草灰等污垢,拉著我坐在天井屋檐下的竹板椅上。大天井整個周邊,都坐著婦女,且多數帶著小孩。而我的11歲的大姐和另一個歲數相仿的少女,則趴在鄉下冬天腌蘿卜的大缸里,上面堆滿雜物和稻草。我現在回想,天井四周分坐著的婦女兒童總數在20人以上。
不一會兒,就進來一個沒有配槍只掛著一把軍刀的日本侽,他個子不高,身材粗壯,留著日本小胡子,形象與幾十年后我在故事影片中所見極為相似。他一句話不說,大步站到大天井中間,然后從大門口內開始,對每個婦女當眾托臉摸腮,觀察一番,一個也不放過,我母親座位在前邊第四五個,同樣任其欺辱。
全場人的目光都跟著日本侽轉,他到了大天井的正面,正好與我的座位處對面,日本侽發現一位明顯比較年輕的婦女,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天井正堂屋里拖。女的拼命掙扎,日本侽大喝一聲,用另一只手拔了一下軍刀,可憐的女人就被日本侽拖進了房間。外面的婦女兒童,沒有一個敢出聲,也不敢離開大宅,因為害怕外面有更多的日本侽。大家只能坐在原地不動。
這個日本侽離開后,有好幾位婦女沖進屋子,把這位受辱、披頭散發的女人架出房間,她嚎啕大哭,面色蒼白。她的哭聲又引起外邊婦女們的哭聲,那凄慘之聲是何等刻骨銘心!幼小的我,當時雖渾然不知被“強奸”是何種侮辱?但卻明明白白懂得,這全場的哭聲,是在訴說這是何等的大恥大辱!
這場被日本侽慘烈侮辱之后,我父母深感祝家坂不能待了!但是,往哪兒跑呢?在祝家坂村,除了外婆一大家至親外,還有一家沒有血緣關系的至親,就是我的乳母一家。
正商議中,突然傳來消息:與祝家坂隔須江相望的湖前村,有憤怒至極的百姓砍殺了一個日本侽,立即被大隊日本侽奸淫擄掠,縱火燒房!其對岸的沖天濃煙,直到今天,仍然印象清晰。
在此情況下,我父母決定,由我的老爺帶路,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間,雇了小船渡過河,直奔我的乳母老家鄭家塢逃去。我那時個頭不小,平時在祝家坂“逃日本侽”,爬山穿林我都不需要別人幫忙。但鄭家塢太遠了,后半段一直由我老爺背著,等我醒來,已天大亮,鄭家塢也到了。
鄭家塢雖然背靠大山,但村子并不比祝家坂小,而且居住比較集中,靠著一條從大山里流出來的溪流,我印象最深的是溪水清澈,可以看見成群的小魚逆流沖跳。全村大部分房屋是土墻瓦屋或茅屋,也有幾家很像樣的白墻瓦屋。我們住的則是最大的房子,這也是老爺的遠房本家。由于老爺事先托人說情,到達時老爺又再次說好話,他們才收留我們住下的。我和主人家的小男孩年齡差不多,幾乎天天爬山、上樹、下溪。
在祝家坂過了一段兵荒馬亂的日子,能在鄭家塢過上沒有日本侽侵擾、相對平靜的生活,很是不易。我還記得,我父親一直帶在身邊,實際是家里唯一資產的裝著“金銀細軟”小提箱,經主人同意,半夜掘土,埋在這家大屋后廂房的地底下。
但是,沒有多久,日本侽也殺到這里來了。
危險,還是危險!
前面說過,鄰近村落若干憤怒至極的江山后生,用長柄刀和砍柴刀砍殺了兩個日本侽,引來了日本侽的報復。他們開來幾十人的小分隊,大肆奸淫燒殺!傳來消息后,鄭家主人帶著我們全家躲進了山林。由于山高路遠,一直聽不見響動,更看不到人影。大家焦急地等待著、忍受著,相對無言。
突然,山林里有人大喊:“不得了啦!日子侽燒房子了!”轉眼之間,山下多處冒著一堆堆的明火和濃煙!大人們繼續嚷,好多村子被點火,焦急的人們跺腳罵娘,卻誰也不敢下山去看個究竟。
眼看著火熄煙滅,中午時分,有人上山報告,日本侽走了。密藏山林的人像接到一個命令,往山下飛跑。還沒有到山下,就傳來一陣陣哭聲!從來沒有來過日本侽的鄭家塢,像是被成心挑選的,全部白墻瓦層,被燒成一片焦土,僅剩斷墻殘垣。
在主人家,早已有好幾個本家婦女在哭天喊地,咒罵日本侽斷子絕孫!鄭家女主人一到,只哭喊了一聲,就暈倒在地!一忽兒傳來誰誰誰被砍頭了,誰誰誰被扔進了大火燒成灰的消息!幼小的我,面對如此慘烈的場面和情景,既沒有哭,也沒有叫,只能緊緊地攥著正淚流滿面的父母親的大手……
鄭家塢待不下去了。往何處去?舉目無親,烽火連天,東南西北都潛伏著危險。
危險,還是危險!
返回祝家坂
正在走投無路之際,我的老爺匆匆趕到鄭家塢,說他們那邊日本侽人來得少了,白天只是龜縮在浙贛鐵路沿線的幾個點,夜間更不敢離開據點一步。連祝家坂,也是少見日本侽了。
我的父母聽到消息,決定返回祝家坂,那畢竟是自己的地方,要死也死在一起吧!
決定后,便在后院的廢墟上挖出深埋的“金銀細軟”,并取出10枚銀圓交給主人家,感激多日來對我們一家的食宿招待。鄭家主人堅決不收,推來推去,在我老爺的勸說下,勉強收下了一半。
從鄭家塢到祝家坂有多少路程,年幼的我不知道,但我尚記得那天吃罷早飯便起程,下午太陽偏西才回到祝家坂。剛出發時天還未亮,看不清鄉間高低不平的路,我坐在老爺挑的籮筐的一頭,另一頭放著金銀細軟的箱子和其他雜物。正當中年的老爺一開始挑起來沒有什么感覺,走著走著,天一亮就開始不停地擦汗,我就從籮筐里爬出來,堅決不坐籮筐了。
在整個“逃日本侽”期間,無論是爬山鉆洞,還是稻田樹叢藏身,我都是跟著大人行事,好像一下子長了好幾歲!沿途所見,記憶最深刻的是幾乎處處有焦土,那是日本侽火燒民房罪行的印記!
到達祝家坂,外婆、舅舅、舅媽一個個高興萬分,在那種艱辛的條件下,也吃了團圓飯。而且,一連好些天,也未見日本侽來侵犯欺侮百姓。據說已經快半個多月,在祝家坂周邊,都同樣比較平靜。然而剛剛過了幾天災難中的安寧日子,一天午飯后,我父親突然先嘔吐,后咳血,大口大口地,把一大家子嚇壞了!
我父親時年不到40歲,身體一直很好,何以突發如此大病?在當時的條件下,根本無處求醫。只能憑鄉村土醫生的診治,喝湯藥。醫生得知我們家有人參和田七,說這是最好的止血補氣藥了,你們可以隔日輪流服用。果不然,病情有好轉,也不吐血了,大家漸漸松了口氣。
然而更讓人驚喜的是,日本侽退出江山了,江山境內一個可惡可恨的日本侽都沒有了!這是何等重要的消息!
身體帶病的父親急著要趕往賀村老街重整南貨店,大家勸阻他先養好身體再說,他執意不從。賀村有火車站,駐扎著日本侽,再加上那年發了一場特大洪水,幾乎所有店鋪內除了柜臺、貨櫥、桌椅、板凳之類,其余空無一物!所幸店面房屋沒有被日本侽一把火燒掉。
我父親作為標準的徽商,做生意是他的終身職業,決意要重新開張。他把兩個多月來隨身攜帶的“金銀細軟”變換成資金,沒有人手就請了我的堂兄當店員守住門面,又雇了一名學徒,母親和外婆都去店里打雜和做家務,他自己則盡全力打通最艱難的進貨渠道。不到一個月,店鋪就重新開張了。賀村老街的五天一集也逐漸恢復,慢慢有了生意。
9月間賀村小學復校,我也從祝家坂回賀村重新讀一年級。誰能料到,也就開店經營了一年時間,我父親舊病復發,邊治病邊開店,拖了幾個月,便病逝了。
(本文作者系第八、九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名傳記作家)
編輯:廖昕朔